啟思教學通訊 ﹣2004年第1期

小思、盧瑋鑾教授、盧老師，三種稱呼，帶出她的三重身份。
散文家的小思，多情善感；文學研究者盧瑋鑾教授，認真嚴謹；教師盧瑋鑾，晦人不倦。她踏上講壇、走進書齋、逡巡於大街小巷，她進出於大學教室與尋常巷陌之間，藉著文學和教育，體味自己的人生，化育他人的生命，把藝術心靈和生命實踐合而為一。她的經歷和抱負，是一個香港人無愧於作為中國人，無愧於作為香港人的寫照。

從普通人說起
到小思在中環的小書齋訪問前，跟她在伊利近街一家上海館子吃午飯。小思對這一帶的地段和館子都熟悉，飯店旁邊有一個瓷器店，店東移民結業，正在清貨，小思搜購得一個青花茶罐和幾隻彩繪小茶杯，造型樸實，圖案精美，價錢實惠，她讚口不絕。在飯桌上很自然聊到吃。讀過《香港家書》裏「吃喝一念」一章的讀者，大抵知道小思對吃自有一套心得，那天她跟我們談到大白兔糖的掌故，不同時代大白兔糖的成分和味道，她瞭如指掌。但因為喉嚨的緣故，吃糖必須節制，她說起時，還滿臉無奈。飯後我們從伊利近街慢慢走到威靈頓街。途中經過特色的小店鋪，她總會駐足告訴我們有關店子的甚麼，從雪糕店、果汁店到古董店，在小思的介紹之下仿佛多了一點個性。跟小思「行街」，趣味盎然，忘記了她是老師、學者、作家，像跟左鄰右里閑話家常。

第一重身份：盧老師
小思的第一重身份得從我的回憶說起：在大學時代，盧瑋鑾老師是學生最敬畏的老師之一。上過老師課的學生必然記得，老師上課必定準時，她一站到講壇上，同學很快便肅靜下來。老師講課，傾注著感情，仿佛把學生帶回作品的時代，感受到作者的心跳。老師常給學生發言的機會，她留心傾聽學生的話，認真地回應；對她欣賞的發言，老師會帶著微笑猛地點頭。雖然老師的課是出了名的繁重，總還是吸引了許多學生，甚至外系的旁聽生。
是甚麼令小思熱衷教學，四十年來不覺辛苦和厭倦，到最後一節課，仍然說「我真的很喜歡教書」？「我小學六年級便以當教師為志願。」小思說，自小母親便訓練她好好說話，學校也有許多演講的機會，所以她自小便確認自己在說話方面的長處，後來更有了信心和興趣，以講書為職業便成了很自然的事。教學生涯並非一帆風順，小思也遇過挫折，萌生退意。今日的小思，輕舟已過萬重山，她對教師有這樣的忠告：「不要把所有問題都放在自己身上，那是擔當不來的。」小思覺得， 既然喜歡教學，只要有能力、有愛心，總能克服挫折。
小思不只一次提過，從事教育事業需有責任感、承擔感。教師有如縴夫，逆流而上。不願意承擔的人，是不適合從事教育工作的。但她並不擔心，「仍有許多人愛教書。有人的地方就有有理想的人。」

凝神靜思的小思

第二重身份：文學研究者
訪問甫開始，小思就說她把自己定位為教師。「教學是我最重要的部分 ── 時間、生命、感情都放得最重。」她在大學工作，必須從事研究，而走進學術領域才可掌握更多資料幫助教學。所以， 做研究，還是為了教學。
小思主要的學術興趣在現代散文、現代小說和香港文學。近期的著述集中在香港文學的資料整理和作品選編。小思在香港文學研究方面的地位毋庸置疑，（陳子善謂「說起小思，不但香港文壇，就是大陸研究香港和台灣文學界，也無人不知，無人不曉」）然而在這方面，她卻自有一套客觀冷靜的分析。在 1988 年的《香港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》一文中，她提到研究香港文學的四個方向，其中一點是「短期內不宜編寫香港文學史」，（文章收入《追跡香港文學》，牛津大學出版社， 1998 ）對於這個觀點，小思今天有這樣的補充：「近年真正投身香港文學研究的不再是趕潮流、趕時間的人。目前不少研究香港文學的人在做著自己有興趣的項目，不日將有機會慢慢呈現『史』的面貌。」相對一些急於為香港編寫香港文學史的人，小思這番話和當中表現的謹慎態度，值得深思。事實上，退休後的小思，仍然在中文大學的「香港文學研究中心」及「香港文學特藏」工作，也在策劃把文學研究帶到中學的活動。 97 前後的熱鬧過去了，燈火闌珊處，仍見小思一如既往地做務實的工作。
對於香港的中學生是否必須讀一點香港文學的作品，小思的看法持平。她認為學生讀本土的作品，好處是容易引起共鳴。當中可分三個層次： 第一是恍然大悟；第二是引起好奇；最三是追問自身。 以讀西西的《店鋪》為例，學生知道上環原來有過那麼多有趣的店鋪，那是第一個層次；學生追問何以店鋪消失了，或問何以家的附近有或沒有那些店鋪，是第二層次；學生更想到數十年後面對子孫，又能向他們憶述今時的甚麼店鋪，是第三層次。這個閱讀過程，就是：追跡別人的生命、反省自己的生命、向別人交代自己曾有過的生命。這才是文學作品真正觸動人心的地方。香港人是否非要讀香港文學作品不可，反而是次要的考慮。

小書齋藏書一瞥

第三重身份：作家
也許這是令你意料之外的答案： 「我不把自己當作作家。」「我不是作家的料子。」 小思說：「作家需有時間和生命放進創作歷程中，我則把寫作放在較後的位置，不能達到我對作家的要求。」雖則如此，小思的散文多年來伴著一代又一代的年青讀者成長，她的《承教小記》是中六中國語文及文化科的指定讀本，散文也選入香港語文教科書。小思對這些成績卻真的毫不在乎，她直言文章大多是放下教學工作以後，休息放鬆時下筆成文的，換言之，寫時並不帶「作家」的壓力，惟一的顧慮是讀者：寫給學生看的文章，在選材以至行文都受到一些約束。後來不再寫專欄了，也意識到讀者群擴闊了，便多寫了悠閑的生活情態，如飲食、旅遊、新玩意。實質是從前的寫作刻意收窄題材，現在回復正常而已。回復「正常」後的小思，是否減了點凝重，多了點輕靈？

身世可憐曖昧的香港人
作為作家的小思，善感多情，情之所繫，在國，在家。她的散文集，有《香港故事》，又有《香港家書》，小思說香港可憐又曖昧。
香港如何曖昧，她在《香港故事》裏說得很清楚：
香港，一個身世十分朦朧的城市！身世朦朧，大概來自一股歷史悲情。
文化，是一座城市的個性所在。香港的個性呢？
我常對朋友說，香港既是一個朦朧之城，生長其中的人，自當也具備這種朦朧個性。香港人不容易讓人理解，因為我們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。生於斯長於斯，血脈相連著，我們已經與香港訂下一種愛恨交纏的關係。對於她，我們有時很驕傲，有時很自卑，這矛盾纏成不解之結，就是遠遠離她而去的人，還會時在心頭。
香港的可憐又從何說起？小思說，可憐絕不是從物質生活來說。可憐是從被人關注、認同之微薄而言。 97 前後香港縱使惹來關注，也仍是可憐，因這關注，是因緣際會的政治價值，非關這裏的人，這片土地。香港人在成長過程中給抹殺了認知自己的能力，驀地發現需要尋回自己的時候，卻不知從可認知。有若孤兒，欲尋根，從尋無處。
生於七十年代以後經濟發達的一代，可明白小思的哀愁？
黃繼持先生評小思的散文說： 「小思的『本土化』卻正把她區別於本地的一般人，似矛盾而又統一。」 對於這位「敬友」「畏友」的評價，小思百感交集。跟黃繼持先生一樣，小思土生土長於香港，在官立學校接受教育，是不折不扣的香港人，而有別於本地一般人之處，小思以為是來自中國大陸的老師把中國的血脈注入他們的生命，千年文化並不因偏處殖民地而遭割斷。「老師正直的中國心，充滿自己的生命，再充滿我們的生命。」

對學生的期許
「不能期望學生都做文學家、科學家，只希望他們做堂堂正正的人。在不同的行業裏有承擔感、盡責，熱切地愛他的工作。」

後記
訪問完畢時已到下班時間，皇后大道東車水馬龍，混入人潮之中，有點暈眩之感。想著小思也許正在執拾書齋，然後沿著登山電梯拾級而上，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路旁的人文景觀和人情世態。想到這裏，好像對黃繼持老師的話明白多了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