啟思教學通訊 ﹣2004年第1期

白先勇， 1937 年出生於廣西桂林，先後在重慶、上海、南京、香港、台灣等地居住。 1957 年入讀台灣大學外文系。 1958 年發表第一篇小說《金大奶奶》。 1960 年與同學創辦《現代文學》雜誌， 1963 年赴美留學， 1965 年獲碩士學位後旅居美國，任教於加州大學。著有短篇小說集《寂寞的十七歲》、《台北人》，散文集《驀然回首》、《第六隻手指》，長篇小說《孽子》等。

照相機的閃光燈閃爍不停、等候簽名的人絡繹不絕，他由始至終掛著燦爛笑容，沒有半絲厭煩的神情。他，不是舞台上的明星，卻吸引著萬千年輕人，他就是當代著名作家 ── 白先勇先生。
在一個溫煦的下午，我們有幸與白先生傾談了數小時，談讀書、談創作、談中國文化，聽他娓娓道出對人間的愛。

紅迷說紅樓
說到喜歡的書本，白先生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《紅樓夢》，這本書為他的創作帶來了許多有形和無形的影響，他說：「這是本天書，我這一生看下來，每次看都會有不同的感覺、新的意義。這是一本了不起的書、了不起的小說。如果要我選世界上最偉大的三至五本書，《紅樓夢》必是其中之一。」
那麼中學生是否適合看《紅樓夢》呢？白先生說中學生可以從幾個層面去欣賞這本書：「一方面，這本書把中國的貴族家庭的繁華世景描寫得那麼清楚，現在的中學生也一定會很好奇，乾隆盛世的貴族家庭是怎樣生活的，從這裏就可以看到我們祖先的生活形態。另一方面，傳統中國大家庭那麼複雜的家庭制度，書中也有詳細描寫。除了社會、家庭，中學生也一定會對書中的愛情感興趣，中學生正處於對愛情的覺醒時期，可以看看那個時候的中國人愛情是怎麼樣的。還有一點，《紅樓夢》的文字那麼華麗、那麼美，看完後，一定能提升對文字的認識和感受能力。」

讀書和背誦
白先生的作品，文字通順流暢，沒有絲毫西化句的痕跡。從一開始寫小說，夏濟安先生就認為他的文字老練。這一切，與他從小閱讀中國文學是分不開的。
從廚子口中的俠義故事到自己閱讀古典小說，白先生受中國文學的影響極大，而其深厚的古文根底更有賴於讀書時期的背誦。
當年的教育非常強調背誦，從小學到中學，從《出師表》到《史記》，背了一篇又一篇，當時也許叫苦連天，今日卻是受益無窮。到自己喜愛上宋詞時，白先生又背誦了大量的宋詞，「宋詞是中國文字音樂美最美的一種形式，它本來就是歌，音樂的格律那麼嚴，文字美得不得了。背了以後，我對文字的節奏、音樂美都有所感受。」這種感受，影響深遠，直到後來他創作的小說，文字中都跳脫出宋詞的優美音律。
「文學的欣賞，光看是不夠的，待你能隨口唸出來時，才能達到真正的欣賞，像詩詞，能背就能更深一層地欣賞它的音樂美。不管將來學甚麼科目，能背一些唐詩宋詞，終生受用。」

最平淡的人生也可以是最好的題材
生於抗日時期，長於國共內戰，十四、五歲已走過了廣西、重慶、南京、上海、香港、台北等地，白先生豐富的人生經歷，為筆下的作品帶來歷史滄桑感。現在的孩子生活在太平盛世，人生平淡，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，是否就寫不出好作品呢？白先生卻不這樣認為，他說：「其實最平淡的人生，也可以是最好的題材，例如寫一個一生勤勤謹謹的公務員，上班下班、結婚生子，平淡的一生，如果你能寫得好，也是一部很好的作品。像珍奧斯汀的作品，都是非常平淡的愛情故事，但卻是一部部很好的小說。有人可能會認為非要天翻地覆的經歷才能寫出好小說，其實也未必。說起來很遺憾，像抗日戰爭這麼大的事件，還沒有一部小說能好好描述這個歷史時期；而像曹雪芹處於盛平時代，當時的社會很安定，但他看人生很深刻，我想他可能受佛家的影響，其實從佛教的觀點來看，不管是平常人生還是戰爭，一切都是無常的，一切都在變。」寫出好的作品，關鍵還是在於作家的觀點、胸懷、敏感度和對文字的駕御能力。

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

訪問作家，總會問一條基本的問題：「你為甚麼要寫作？」
白先生說：「 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。 這裏所指的就是人類一種說不出來的、心靈中最深的痛楚。其實每個人至少有一刻會有一種痛，經歷人生的失敗、挫折、沮喪、灰心、不被理解等等。許許多多種的痛，一般人說不出來，因為不懂用文字表達。小說家之所以與別人不同，不見得他比別人更懂人生，而是會用文字重創人生、重建世界。
「可能我小時候有病痛，也可能是天生，對別人的痛楚特別容易感受得到，所以就寫了出來。寫作，不是寫個人的情感，而是人類的感情，所以你要了解人，把人的感情寫出來。個人很有限，作家的感受、經歷都太有限，但他能了解到人的普遍性。」
成功的祕訣是因為堅持不懈，「文學要有獻身的精神，文學是要用畢生去追求的一種理想，這是一條非常孤獨崎嶇的路，很可能寫了一生也沒有知音。而且也沒有人可以教你怎麼寫，遇上挫敗要自己去摸索，去解決，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。」

散文因作者的感情而感動

從《台北人》、《孽子》到《驀然回首》，近年來白先生的作品偏向散文的創作，而且愈來愈打動讀者的心靈，特別是《第六隻手指》和《樹猶如此》。
「《第六隻手指》是我紀念三姐先明。小時候我跟她很親近，她是個非常可愛、心地善良的人，可惜一生的遭遇很不幸。我姐姐的不幸教育了我能夠同情世間的不幸。我姐姐是那麼一個純潔、心地善良的人，可偏偏那麼不幸，所以我寫了《第六隻手指》來紀念她。這一篇可以說是我用情最深的作品。
「《樹猶如此》是紀念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朋友，是我對他的一種懷念，當時他已過世六年。他剛去世時我無法下筆，心情太激動。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過程，但真正面對死亡卻不是件容易的事，尤其是至親好友過世。我當時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，五十幾歲，經過人生許多滄桑，但這件事的打擊、創傷還是很大。六年後沉澱下來，對這件事的看法就比較平靜，於是能寫下當時的心情，我想這樣子寫得更真，因為太激動時寫的文字不準確，有了時間的沉澱，寫得比較準確，表達了我真正的內心感受。
「散文和小說是兩個文類，小說的作者最好能隱身起來，不要讓讀者看見，所以小說是虛擬的。散文，我覺得最動人的散文是寫得最真、最個人的，散文應該因作者的感情而感動。回顧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散文當然是最動人的。」

醫治民族心靈上的文化漂泊感
說到中國文化，白先生顯得異常動容，也許是愛之深、痛之切。他現在奔波世界各地，努力推廣昆曲，就是出於對中國文化的摯愛之情。
在國外生活了三十多年，本身又那麼熱愛中國文化，經過中西文化的比較，白先生肯定地說：「我們這個民族創造了世界上獨特的偉大的文化」，可是在十九世紀末，「由於西方的強勢文化入侵，把我們整個民族的信心都擊潰了，令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。我們中國人的美學有自己的一套，我們有非常美的東西，可是現在卻丟掉了，去學別人的東西。人家的美學有它的歷史，有本身的基礎，我們要學得好並不容易，反而會學得不倫不類。」
問題出在哪裏呢？「我覺得主要是教育問題，二十世紀的文化教育非常失敗、非常誤導。五四以後的教育制度基本上是全面西化，當時歷史發展有它必然的需要，因為中國的科技太落後，數理科的西化教育造就了大批的科學家，基本上是成功的。可是，另一方面，我們的文化、藝術教育卻也全盤西化，不學中國山水畫，學西畫；笙簫管笛都不要，要學鋼琴、小提琴；戲劇、昆曲、京曲都不學，要學翻譯的西洋劇。八十年了，至今還沒有改變，還是學這一套。我們的民族有幾千年的傳統文化，卻在這種教育制度中，把輝煌的文化傳統自殘式地砍掉，這個傷有多重！怎麼到今天教育家還不去討論？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「一個民族，沒有自己的音樂、戲劇、藝術，小學中學大學都不學，這是不可思議的。不是說要把每個人都培養成為山水畫家，但這是基本的文化薰陶，是一個民族文化認同的最基本教育。我主修西洋文學，非常熱愛、敬佩西方文化，他們有了不得的大傳統。隨便一個世紀，你用一生都研究不了。要把這個傳統，生吞活剝地搬到我們的中小學教室裏來，怎麼可能呢？一個石膏像、兩隻香蕉，就能學得好西洋畫了嗎？不可能的！還有一點，如果我們的傳統是個次等藝術，那就應該放到博物館裏去，讓我們去學西方的。但事實上不是的，不是的！中國的山水畫是人類藝術中最偉大的創作之一。
「為甚麼要自殘式地把我們的傳統藝術排除於教育制度以外？我們整個民族的問題都出在這裏，民族心靈上的文化的飄泊感，就是因為沒有很好的訓練。如果今天我們能欣賞自己的藝術，我們會有民族的自傲、自信，會有心靈上的穩定，會有指引方向的舵。為甚麼這樣偉大的傳統不去學，不放進教育制度中，而去學西方的呢？你不了解自己的文化，你怎麼可能了解別人的文化？你不知己怎麼會知彼？
「不管你的經濟、國力如何強大，這只是外殼。 一個民族沒有自己文化的內涵，這個民族是很脆弱的。
「快點！我們的孩子要快點學回自己的文化，否則只能永遠追在人家的後面。」令人動容的大聲疾呼，只因為有一顆深愛中國文化的心！

後記
如陽光般的燦爛笑容、如朋友般的平易近人、如學者般的翩翩風度，教人難以忘懷；對讀書的熱衷、對寫作的執著、對中國文化的摯愛，深深感動旁人；從《台北人》、《孽子》到《樹猶如此》，源源不絕的作品，敲動無數讀者的心靈；一切都只因為他 ── 白先勇先生，是個有情有愛的人。
談少年讀書時的開心容顏，談至親好友時的深情目光，談中國文化時的急切之心，真情流露，沒有一絲的矯揉造作。名人如他，待人接物，沒有半點架子，這種風度，怎能不讓人深深敬佩？
真的是：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，燈火闌珊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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