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回憶魯迅先生》(節錄)
蕭紅
魯迅先生的休息,不聽留聲機,不出去散步,也不倒在牀上睡覺,魯迅先生自己說:「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。」
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鐘起就陪客人,陪到五點鐘,陪到六點鐘,客人若在家吃飯,吃完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,或者剛剛吃完茶走了,或者還沒走又來了客人,於是又陪下去,陪到八點鐘,十點鐘,常常陪到十二點鐘。
客人一走,已經是下半夜了,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,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。
在魯迅先生家裏作客人,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,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,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。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,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,但那天不知講了些甚麼,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鐘,十一點半了,十一點四十五分了,電車沒有了。
「反正已十二點,電車也沒有,那麼再坐一會。」許先生如此勸着。
一點鐘以後,送我(還有別的朋友)出來的是許先生,外邊下着的濛濛的小雨,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,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,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。
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,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,喜歡吃硬的東西,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,也不大吃牛奶。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。
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,那還是住在法租界,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,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。海嬰公子圍着鬧的起勁,一會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,他說做了一隻船來,送在我們的眼前,我們不看他,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。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,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,若一讚美起來,怕他更做的起勁。
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,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,知道衣裳不夠了,但為着忙,沒有加衣裳去。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,這才知道許先生與我們談話談得太多,誤了工作。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,怎樣到天津讀書的,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。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,非常有趣,只取一名,可是考了好幾十名,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。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,冬天來了,北平又冷,那家離學校又遠,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,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,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……
魯迅先生不遊公園,住在上海十年,兆豐公園沒有進過。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。春天一到了,我常告訴周先生,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,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。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,選個禮拜日,海嬰休假日,好一道去,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,也算是短途旅行。但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,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。魯迅先生說:「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……一進門分做兩條路,一條通左邊,一條通右邊,沿着路種着點柳樹甚麼樹的,樹下擺着幾張長椅子,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。」
我是去過兆豐公園的,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,彷彿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。
魯迅先生不戴手套,不圍圍巾,冬天穿着黑土藍的棉布袍子,頭上戴着灰色氈帽,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。
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,冬天又涼又濕,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,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。魯迅先生不肯,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。
「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?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?」
魯迅先生笑而不答。
「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?不圍巾子,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?」
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,他說:
「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,戴不慣。」
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裏出來時,兩隻手露在外邊,很寬的袖口衝着風就向前走,腋下夾着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,裏邊包着書或者是信,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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