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的母親》(節錄)
鄒韜奮
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於母親的印象,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。我記得有一天夜裏,我獨自一人睡在牀上,由夢裏醒來,朦朧中睜開眼睛,模糊中看見由垂着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。在這微微的燈光裏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,微笑着把我抱起來。她嘴裏叫我甚麼,並對我說了甚麼,現在都記不清了,只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,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裏,走來走去「巡閱」着。大概是元宵吧,這大客廳裏除有不少成人談笑着外,有二三十個孩童提着各色各樣的紙燈,裏面燃着蠟燭,三五成羣地跑着玩。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,半醒半睡似的微張着眼看這個,望那個。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,過着「少爺」的生活;父親有十來個弟兄,有好幾個都結了婚,所以這大家族裏看着這麼多的孩子。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裏的一分子。她十五歲就出嫁,十六歲那年養我,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。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忪所見着的她的容態,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。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,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,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,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裏許多婦女裏面,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。我現在想來,大概在我睡在房裏的時候,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,便想起了我,也許躡手躡腳到我牀前看了好幾次,見我醒了,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。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,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裏當然不知道甚麼叫做母愛。
後來祖父年老告退,父親自己帶着家眷在福州做候補官。我當時大概有了五、六歲,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。家裏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,只有母親由娘家帶來的一個青年女僕,名叫妹仔。「做官」似乎怪好聽,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,家裏一貧如洗。
我還記得,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裏,大概是到「官場」裏「應酬」去了,家裏沒有米下鍋;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裏去領「倉米」,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裏面擁擠着領到竹簽,然後拿着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羣中,帶着粗布袋擠到裏面去領米;母親在家裏橫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來踱去,我在旁坐在一隻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親,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,只詫異着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,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着滿腔無處訴的心事。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,她們竟好像母女,共患難,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,她還是不肯離開她,把孝女自居,寢食俱廢地照顧着母親。
母親喜歡看小說,那些舊小說,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。她講得娓娓動聽,妹仔聽着忽而笑容滿面,忽而愁眉雙鎖。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,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親再看下去,看後再講給她聽。往往講到孤女患難,或義婦含冤的淒慘的情形,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,淚珠盡往頰上湧流着。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着,莫名其妙,心裏不明白她們為甚麼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,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。現在想來,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,並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着妹仔。如果母親生在現在,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,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。
我六歲的時候,由父親自己為我「發蒙」,讀的是《三字經》,第一天上的課是「人之初,性本善;性相近,習相遠。」一點兒莫名其妙!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牀上「朗誦」了半天,苦不堪言!母親覺得非請一位「西席」老夫子,總教不好,所以家裏雖一貧如洗,情願節衣縮食,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。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,每月束修只須四塊大洋(當然供膳宿),雖則這四塊大洋,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。我到十歲的時候,讀的是「孟子見梁惠王」,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,算增加了三倍。到年底的時候,父親要「清算」我平日的功課,在夜裏親自聽我背書,很嚴厲,桌上放着一根兩指闊的竹板。我的背向着他立着背書,背不出的時候,他提一個字,就叫我回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,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。我吃了這一下苦頭,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,當然失聲地哭了,但是還要忍住哭,回過身去再背。不幸又有一處中斷,背不下去,經他再提一字,再打一下。嗚嗚咽咽地背着那位前世冤家的「見梁惠王」的「孟子」!
我自己嗚咽着背,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着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湧地哭着。
我心裏知道她見我被打,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,和我表着十二分的同情,但她卻時時從嗚咽着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勉強說着「打得好」!她的飲泣吞聲,為的是愛她的兒子;勉強硬着頭皮說聲「打得好」,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。由現在看來,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!但於我不敢怪我的母親,因為那個時候就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;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,陪着我一同哭,那樣的母愛,仍然使我感念着我的慈愛的母親。背完了半本「梁惠王」,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,偷向燈光中一照,通亮,好像滿肚子裝着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。母親含着淚抱我上牀,輕輕把被窩蓋上,向我額上吻了幾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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